評論文章
兩個世界
文 / 李維菁
崔旴嵐創造的奇特生物彷彿是遠古時期就與人類共生於宇宙、隱密平行存在的古老異獸,它們一方面是追索人類慾望根源的神話;同時卻又帶著新生體系的未來預言啟示意味。這些動態雕塑,或者說,這些動態生物群,融合了相異的特質於一體,它既古老又未來,既原始又科幻,既是奇想卻又讓人感到現實無比。
崔旴嵐是韓國動力藝術的代表性藝術家,他在藝術、科學、自然、哲學這些不同領域進行了具獨創性與深度的連結,展現的成果已不同於動力藝術這領域過往的深度。
崔旴嵐人生的轉捩點是他在2006年東京森美術館的個展。在那之前,崔旴嵐花了許多年投入創作,然而耗費心力,卻少有回饋,堅持得非常辛苦。因此,他受到森美術館邀請時,心裡把這展覽當作人生最後一次展覽在做,心想如果不行此後就停止創作。那次展覽名為「城市能量」,結果成為奠定崔旴嵐國際地位的發聲,而這次展出也足以充分傳遞出崔旴嵐這位藝術家的美學風格與核心訊息。 崔旴嵐創造了一個驚人美麗卻又令人畏懼的機械生命體,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單一巨大生物,又像是上千個生物體群集而成的生命群落,名叫〈城市浮游體〉(Urbanus)。在森美術館的昏黃展場,自天花板垂下的巨大生物體,由千萬個細零件構成,繁複連續地移動,毫無間斷,浩瀚而細膩。
〈城市浮游體〉的創造背後有他的想像,他曾經談到他站在六本木的森美術館這座摩天大樓至高點,夜晚透過窗戶向外望,整個城市在他腳下攤開,密密麻麻的公路像是藤蔓,城市像個巨大平攤開來的有機生物體。他想像的神話是〈城市浮游體〉這種生物體為夜行性,棲息於城市上方兩百公尺處,平時隱密的俯視東京這都市的一千三百多萬人,有時可在摩天大樓屋頂處窺見它們的存在蹤跡。它們漂浮在半空,隨著呼吸身體的律動,明滅發光,身體如同金屬花朵一樣開闔。〈城市浮游體〉分雄雌性,雄性在雌性附近飄游移動,雌性吸收了城市的能量,展化成光,當雌性花朵般地張開葉狀物,光源與能量便從它的生殖器釋出,雄性便在此時吸入能量。
他創造的生物體俯視整個人類都市,正秘密的繁殖,傳遞秘密訊息,彷彿隱密的危機正要到來,或某種渴望傳達給人類的大自然訊息就要接通。崔旴嵐作品的訊息令人聯想到日本科幻動漫裡關於科技進化、妖獸都市、人類末世、恐懼與陰暗、愛與救贖混合的種種寓言。這項個展讓崔旴嵐獲得大量好評與關注,扭轉了他的生涯,他緊接著受邀至紐約個展,又參加了利物浦雙年展、大都會美術館、三星美術館等世界各地的重要展出。2017年他在新加坡、釜山以及台灣的國立美術館,都推出個展。
崔旴嵐創造「靈魂雕塑」(Anima Machine)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作引,Anima這個字可以指靈魂、鬼魂或生命,也有移動的意思,在他的想法中,他創造的會動的機械,都有生命,都會移動,也都會死。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對不能動的形式一點興趣也沒有,非常年輕就開始了科學與工程方面的濃厚興趣。他的祖父是韓國早期汽車Sibal的研發者,祖母是韓國最早的計程車女司機,祖母本來想開飛機,但因難度太高,改而學駕車。他祖父母的公司離鐵軌近,只要火車就要經過,他就興奮地拉著祖母去看去聽那隆隆的火車聲。崔旴嵐的父母都是藝術家。崔旴嵐在電腦還不普及的時候,父親花了幾乎是兩個月的薪水送給他的一部電腦,當時的電腦只有八位元。
他對科學與機械的幻想早在童年時期就萌發,由於南北韓的關係緊張,政府時常發布軍事演習。崔旴嵐當時就描繪大量機器人圖像,並想像他們能保護自己的家人朋友,他當時也受到日本動漫影響,發展出自己許多的機器人想像。當崔旴嵐的科學家之夢轉為藝術家之夢後,他進入中央大學美術系後主修雕塑。就學期間接觸到藝術家柯爾達Alexander Calder、丁格力 Jean Tinguley的作品後,對動態藝術十分著迷。
儘管舉行了個展,學校畢業後有兩三年的時間崔旴嵐幾乎放棄創作,因為當專職藝術家實在很艱難,他去公司上班,在專為小孩子生產教育性機器人的公司生產配套零件,但老闆非常支持他,給他空間做自己的研究。二00二年他得到政府六個月的補助金,便辭職專注創作,租了個工作室。他告訴自己,如果可以賺到租金,就繼續當藝術家,如果還是活不下去,就去找其他工作便是。這段期間,他舉辦展覽,也參與不少聯展,但主辦單位幾乎都不太付費。因此他一方面雖然高興自己有機會展出,另一方面卻是愈作愈灰心。直到韓國DoArt畫廊邀請他參加開幕展,雖然畫廊老闆支付創作費,但崔旴嵐花了兩倍成本完成參展作品。慶幸的是展覽最後一天,他的作品售出,他得到很大鼓勵,覺得自己的作品有人喜歡與收藏。接著又苦撐了好一陣子,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崔旴嵐得到森美術館的展出機會,自此在國際嶄露頭角。
他的「靈魂機械」每件作品都牽涉到上千個精細零件,絢麗繁複而精確,有時花葉有時如鱗片如羽翅,崔旴嵐投入大量的心力設計這些會移動的生物體,與工程師密切合作。有趣的是,他的機械生物體群聚連續性活動的方式,展現他對控制理論的相當的高度興趣。控制理論研究的是包括人工及生物的所有溝通通訊系統如何形成的研究,包含動物體內的控制與聯絡系統如何構成,以及機械和製造程序中的自動控制如何形成,其牽涉的領域包含電子技術、生物學、神經科學....等多個領域。試想一個沉默的生命群體,如何在沒有社會指揮系統之中,成為聚居群集,甚至彼此溝通呢?
他在2008年的〈燈花〉(Una Lumino)是座高五公尺的蜂窩狀雕物,由幾百朵半透明的白色燈花構成,像是一個交換訊息與生存能量的社群,朵朵燈花會各自運動,打開時發亮,閉合則燈滅,花開花闔形成連綿延續的運動,集體行為模式像是聯絡到某個神經中樞,交換彼此的訊息,形成一個穩定的社群內在的循環。崔旴嵐曾說過他思考海邊岩石上附生的一大群甲殼類動物藤壺的狀態,當牠們暴露於退潮,會用堅硬的殼保護自己,漲潮的時候,則張開牠們的殼,用觸角吃浮游生物。這些藤壺都可獨立活動,但牠們如何溝通彼此決定群聚於此,並且彼此溝通開展出群居之習,這些奧秘令人著迷。
崔旴嵐的創作思考在2010年開始有了明顯的變化。在這之前崔旴嵐創造的「靈魂機械」帶有某種神話性格(這個神話系指的是它同時連結人類古老意識根源,又同時指涉某種未來預言),是因為他作品中的曖昧性,他自己虛構了異獸生物的身世,運用機械科學工程卻又某種程度地模擬了生物自然的型態與運動,然而又難以明辨輪廓,古老與未來難辨,善意與危機難分,正是這種曖昧空間創造了神秘與多重解讀的想像。但是,2010年後,崔旴嵐的作品走向,直接取材既存的遠古神話故事、宗教典故,運用其既有的象徵指涉,部分隱喻社會時事。有趣的是,連結神話象徵後的崔旴嵐作品中的神話性減低了,其社會寓意與現實性則增加了。
他的〈脈輪-2552-a〉(Cakra-2552-a)靈感取自佛教的曼陀羅,以圓弧形轉動的金屬與齒輪,構成輪狀的裝置,像是敲開表面後暴露出來的結構,彷彿解密了時間,窺見了時間的運作模型。2010年的〈銜尾蛇〉(Ouroboros)則取材自東西方皆有的銜尾蛇神話,一條蛇口咬著自己的尾,生死兩極實為一體,是永恆的循環。
2011年的〈洞口守護者〉(Custos Cavum)是為紐約亞洲社會博物館進行的製作,想法來自印度的濕婆神,濕婆神是創造之神,也是破壞之神,是起始也是毀滅。崔旴嵐的設想故事,原本有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經由許多小洞孔彼此連結,彷彿兩個世界藉著這些洞孔呼吸著彼此,但是這些洞很容易就關閉起來,守護者保護著兩個連接兩個世界的這些地洞,保持它們暢通不阻塞。崔旴嵐用南極海豹形體與牠們會鑽洞的大前牙作為守護者的形象靈感。在崔旴嵐的故事中,守護者若感應到連結兩個世界的邊界,若新生成了一排連結彼此的洞,原有的守護者身上就會分裂出生殖細胞叫作Unicuses,飛到遠處落下,分裂形成新的守護者,守護新生成的洞。但隨著歲月過去,兩個世界的人都忘了彼此,守護者的力量消褪,一個個死亡,連結兩個世界的洞口就要永遠關閉。崔旴嵐的設定非常美麗哀傷,他寫著,「昨夜在我花園裡,最後一個守護者要死了,我看到最後一個Unicuse飛出他的身體,傳說中那會飛往下一個洞口打開之處。」
2012年的〈浮華閣〉、〈旋轉木馬〉則直接討論現代社會的腐敗,物質名利的虛妄追求崇拜,光彩耀眼與浮華美麗都成鬼魅虛幻。
這次崔旴嵐在國立台灣美術館的個展「Still Laif」展現了他不同時期的33件作品,其中包含他不同時期的代表性之作,也發表他特地為台灣展出創造的新作〈金色翅膀〉,將台灣美麗的蝴蝶的輕顫律動,化成作品。崔旴嵐的才能以及他對現實世界之外,始終有另一個平行奧妙世界與我們同步呼吸律動,深深著迷並加以詮釋。而這個假設與想法自上世紀以來,已不只是宗教、心理學上的形而上意義,更在物理與天文科學上證明存在的可能。身為一位藝術家的特質,以及他展現出的風格,古老與未來,藝術與科學,生物自然與虛構想像,崔旴嵐可能正是兩個世界連結處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