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文章
崔旴嵐的 [stil laif]
文 / 金善姬(現任濟州金昌烈美術館 Jeju Kim Tschang-Yeul Museum of Art館長)
我第一次遇見崔旴嵐、訪問他的工作室,是在2005年。至今事隔十餘載,仍然記憶猶新。那是在初夏梅雨季才剛結束的時候,他那改造地下倉庫弄成的工作室,不知道是滲入雨水,還是該說整個沉浸到水裡去,我踩著地上四處擺放充當度河墊腳石的水泥磚,才勉強能進去。在這無法預期的狀況下,我才對我之前認為崔旴嵐他應該是自己認真地在工作室工作,然後某個時候才會從中脫離的想法,感到難為情。他的工作室裡被各種東西佔據:幾台電腦、各種機械零件、工具、金屬板、塑膠雕刻、螺絲帽,以及許多繪圖道具和向工廠訂購必須零件時所需要的資料們。這比起藝術家的工作室,更給人像是電器行或鐵工廠的感覺。他的大部分作品要不是被解體開來,就是正在製作當中,能看的東西就僅僅只有小作品兩三件罷了。雖然如此,我仍然毫不猶豫地邀請他參加2006年森美術館Mori Art Museum的MAM企劃展覽(知名青年藝術家招聘企劃)。正是因為他的作品非常新鮮獨特,並從他身上感到非常充分的藝術信念及意欲。之後他便開始構想展覽內容,在剩餘的一年期間發揮渾身解數為展覽進行準備工作。其結果便是他的作品在森美術館展出時,成功獲得了遠遠超出期待的正面反應。崔旴嵐也對他自己的第一場展覽結果感到興奮,想在東京再待上一段時間。而其理由即是東京這個城市既有趣又能給他帶來許多靈感,對於構想新作品擁有極大的助益。於是他便與他的妻子──那位和他人生和藝術最接近的伴侶──一同在東京駐留了一段時間。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更輕鬆的見面,而見面時談的是他對新作品的構想,或是漫談他熬夜在哪裡做了什麼事等瑣碎有趣的話題。雖然這些都是以前的故事了,但卻是美妙的記憶。其後十幾年間,他的才能廣受好評,在國際舞台上活躍至今。如今他不必再擔心工作室會被水淹過腳踝,擁有進步系統的嶄新作品持續在他的巧手下接連誕生。
剛開始面對他的作品時,感覺是非常奇怪、覺得來路不明,但在了解他的作品之後,卻什麼感覺都沒變。崔旴嵐的藝術的意義,就在於其身分不明。透過來路不明的生命體,最終表達出的是崔旴嵐對反映著人類欲望的機械文明的擔憂。……(中略)……在更進一步,崔旴嵐透過對現代科學技術主義的詼諧模仿(parody),要求沉浸於現代社會科學成就感的人類進行反省。也就是說為了達成和機械的美麗同行,必須對人類的貪欲進行克制。
-出自2006年 Mori Art Museum : MAM Project 崔旴嵐個人展畫冊中
金善姬首席策展人senior curator所寫
崔旴嵐將這次的展覽題目,以[stil laif]這樣的發音音標進行標示。依照音標發音的話,便很難去區分它到底指的是英文的 steel life、steal life 還是 still life。他不明確地在各種意義中指出某個特定意涵,便是因為他想在自己的作品世界中,乘載著各種相互重疊的意義。
Steel Life – 金屬之美
他的[stil laif]。首先說到steel,便是顯現出崔旴嵐的作品中作為材料使用的金屬,所擁有的多重性格。既是方便美麗,又是冰冷無情,非人的。對於作為材料的金屬,崔旴嵐說是「適當地柔軟,又適當地堅韌。」對他來說,生命也是如此反覆又多重意義的。是雖然在幾乎無法生存的環境下執著的生存下來,但實際上卻又虛無脆弱的那種存在。雖然從他的作品中感受到的金屬性質第一印象是既冰冷、鋒利又纖細,但是在用心感受、看到它優雅地移動時,便能感受到溫暖和不明生命體所帶來的極端同質感。
他的作品是從創造故事和撰寫敘事開始的,經歷著從生活周遭現實無意或有意的取得靈感,持續具體化的過程。在之後便以作品的故事和繪圖草稿為基礎,開始投入三度空間的雕塑作業,因此一連串的靈感手繪草稿是非常重要的。他的靈感手繪草稿,不僅同時是複雜機械構成的基本設計圖,更是重要的藝術紀錄文本。依據靈感手繪草稿對原料進行剪裁、切割、打磨、黏貼等無數反覆作業,進而縝密地完成創作,因此直到完成一件作品為止,必須消費許多勞動和時間。在他的作品中使用地大部分零件,都是由藝術家本人親自設計的。設計圖面和製作現實之中,必須克服意想不到的差異及無數次的失敗,透過多次的補正修改,最後才能讓一件作品誕生。在他作品中顯現出的纖細和完成度,似乎也是種匠人的執著。藝術家為了取得所希望的質感和色調、光澤等,持續進行實驗和修正。像是從聖伯多祿大教堂的Baldaccino取得靈感,所製作的精巧華麗金黃光澤結構的作品Pavilion (2012),據說就讓藝術進行了各種實驗,只為了取得能夠讓作品發出金黃光澤的質感。結果這同時象徵著高貴,又代表著貪欲、人類欲望的金黃光澤,無法以任何其他方式實現──最後只能使用真金。Pavilion的黃金光澤,最後是使用薄上加薄的24K純金箔一一手工黏貼而完成的。
崔旴嵐認為生命體也是如此一般的存在。所有的生命體,都是經歷過擁有充分理由的進化過程,才能獲得得以生存的最佳型態和色彩。他的機械生命體,也在他所賦予的生活方式、棲息環境等條件下,選擇並決定所使用的金屬種類、加工及最終型態。對他來說,金屬象徵著現代社會,且是為了將其獨特想像現實化的最佳選擇。
再仔細想想,他的工作室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總是活像個鐵工廠,如此的手工藝製程和高端作業過程,便是活生生的現場證據。
Steal Life–偷竊人類的生命。對現代文明異面的恐懼。
但藝術家又何必如此關注機械生命體?若看到藝術家在1977年,在幼小年紀7歲當時所繪製的自畫像作品,會令人驚訝地發現,他以機械構造組成來表現自己和鯨魚的模樣。藝術家將生命體看作機械系統的觀點,已經從年幼時期開始形成。開發「始發自動車」(譯註:韓國第一台吉普型汽車,由國際車輛製造株式會社於1955~1963年間製造。)的祖父母,主修藝術的父母,流行機器人漫畫的幼年時期,為了餬口討生活在開發教育用機器人的公司工作的經驗等等,仔細觀察他一路下來的成長環境,自然而然便能導出製作機械作品的結果。在自喻「非常非常喜歡機械的人」的同時,也因為喜愛自然的驚奇而時常觀看自然紀錄片的他,便認為專屬於有機物、擁有生命的證據非「移動」莫屬,而在透過賦予無機物「移動」要素的同時,也令其成為擁有生命的物體。他賦予機械生命體「生命」,也就是「移動」,最重要的因素便是動力的來源──電氣。也就是說他的雕塑作品是需要電氣能源的。最後,他的創作也能說是與依賴機械裝置和電氣生存的現代人,擁有著相同的脈絡。
將米開朗基羅的創造天地印象引用在零件中,以藝術方法接近的Lumina Virgo (2002),以城市汙染物質為滋養分生活的 Nox Pennatus (2005),逃脫的奈米機器們的突變種Ultima mudfox (2002),吸收城市能源維生的貴族Urbanus系列(2006),以獨特的相互溝通體系維生的Una Lumino (2008)等等,崔旴嵐的奇異機械生命體,擁有著與多種昆蟲或動植物類似的性格。雖然他的機械生命體擁有各自相異的背景和型態,卻擁有著可說是同一種類的突變種的共通點。在支配人類的科學技術社會之中,在無法預期的可能性的前提下,所產生的突變。也就是說,藝術家透過機械生命體創作來暗示其憂慮:對人類無法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所創造出的機械系統,反而讓機械能夠統治人類。並深入地提出質疑:進步的科學技術是否真的只擁有優點,是否能夠給人類帶來幸福和豐饒?我們為機械文明的耀眼而瘋狂,在沉溺於豐饒之中的同時,也擔心著快速發展、科學和機械會代替人類的狀況出現。機械搶走人類的工作,便會連帶搶走我和我家人的生計。這項煩惱,是對人類在未來會被機械所代替的擔憂,也是對搶先佔領機械、取得權力與慾望的人類的自我警告。直白地道出讓人類面臨危機的,便是人類本身。
另一方面,藝術家的近期作品與早期作品,展現著相當不同的狀態。若說早期作品將重點放在如何創造機械生命體,那麼近期創作的共通點便在於無法對科學技術全面信賴,集中探討人類所創造的機械文明的缺點和社會矛盾、不信任等。一言以蔽之,便是更集中在人類的問題之上。提醒著科學技術的文明,絕對不是朝著人類所希望的方向走去,透露出強烈的批判。因此,隨著創作的對象轉變,包含作品的素材在內,也造成了外型上的變化。展現最大膽變化的作品,就是以大綑電線所製作的暗黑天使或惡魔外型的稻草人Scarecrow (2012)。巨大黝黑的身軀的移動和燈光,將在網路時代登場的新神明的模樣形象化,他和他的影子給予觀眾強烈的不吉祥印象。在廢棄汽車的頭燈head-lights與尾燈tail-lights上賦予炙熱生命,以新星姿態重生的URC-1 (2014)、URC-2 (2016),也是在訴說著現代社會中的矛盾和不信任。以超過百支捲尺,像是觸角一般時時刻刻將尺伸向四方的Norm (2016),象徵著各自擁有不同價值觀和基準的人類。從崔旴嵐的1998年首次個展標題「文明∈宿主」,便可得知在過去十年當中,他對人類和文明的研究是持續且不間斷的。身為寄生於所謂文明的宿主的人類,在接連不斷的文明的異面當中,提出人類將因此衰退的問題,猶如在神之樹Arbor Deus (2010)或 Custos Cavum (2011)之中登場的神話訊息一般,卻告著節制與溝通。
Still Life – 談談靜物與動物。
對於覺得「移動」是生命的證據,並將其表現為作品特徵的崔旴嵐來說,still life(靜物)是一個反語。不過,與在他的作品中主要登場的反語對比起來,反而是在強調循環溝通的自然和宇宙規律的裝置之一。
在物體與生命體相遇的地方,機械生命體Anima Machine誕生了。對比最高貴和最卑微的Pavilion (2012)、看起來美麗幸福卻因快速旋轉而無法上前搭乘的怪異旋轉木馬Merry-Go-Round (2012)、展現宇宙規律一般將蔓陀蘿形象化的Cakra-2552-a (2008)、無止境吞食自己並象徵慾望不滅的Ouroboros (2008)等等。在他的作品中充滿著反語與隱喻,如此的反語,可擴大解釋為在觀看他作品「移動」之時,加上時間意義及循環概念。
在一顆心臟中擁有兩個心的IMAGO (2014),露骨地表現出他反語的共存。機械生命體獨自以自己的身體循環陰與陽、暗與明、生與死,是達成對稱的尾,同時也是頭。在宇宙觀點上,死與生是在一瞬間達成的。而其循環思考方式,則是依據將宇宙和自然、人間與萬物理解為有機關係的東方思想。他在以金屬製成冰冷物體靜物上賦予移動元素,製造成會移動的動物,並將其用作為探討人類生命與生活的工具。拉丁語 IMAGO,意味著圖像 IMAGO,藝術家令人將宇宙規律聯想為正在觀看某種風景的場面。在崔旴嵐的作品故事當中,紀載著他將作品規範為「Anima machine」的部分。蘊含靈魂的機械。他這樣稱呼著他的機械生命體。拉丁語Anima的意思是「移動的、凝聚靈魂的」,而其起源則是萬物有靈論或anima。崔旴嵐的 「Anima machine」,亦蘊含著宗教的根本原理。
崔旴嵐身為快速適應新科技和機件(gadget)的科學時代中的藝術家,追求著與過去藝術完全不同的全新次元藝術表現手法。更重要的是,他的創作並非著眼在於重現現實中存在的對象,而是是創造出基本上不存在於現實中的、為了汲取生命而生存的機械生命體,持續擴張藝術的界線。一次都沒有看過的、純粹是依照本人想像的假說,以及在手工藝勞動下所誕生的作品,皆是獨特單一存在的作品,並同時擁有連貫的接續性,可擴展為一連串的連續作品。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雖然最大限度使用創作材料與技術方面的資訊,進行周詳的計畫與製作過程,但並非在追求機械式的完美和自我。如同之前文中所提及的,他認為現代文明反而是常時不安定的存在。容忍著無論何時都會發生的錯誤與缺點。因此他的創作本身,幾乎沒有特別提及科學與反科學之間的意思存在。在他的作品中,雖然長時間的手工藝製作過程與華麗的外型是非常重要的元素,但藝術家仍然沒有遵循既有的藝術傳統,而是做為一位持續對現代社會的科學技術恩賜與環境進行反語的雕塑家。現代人與過去時代的人擁有著不同的感情與慾望,也擁有著不同的藝術靈感。就結論上來說,崔旴嵐也是透過他的一連串機械作品追求新的雕塑性的同時,乘載著針對現代社會的科學技術與資本主義的虛假、潛在的矛盾與不完美等訊息。崔旴嵐他美麗又神秘的作品,令人重新思索現實世界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