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號稱台灣空前的拉斯維加斯式百老匯及歌舞大秀的劇場創舉,由創意鬼才范可欽跨界製作,許傑輝執導,集國標舞后劉真、單腿舞王翟孝偉與秀場天后澎澎同台獻藝的《台灣舞孃》,在斥資八千萬台幣,籌備長達一年半之後,在萬方矚目中準備上演。此時甫在攝影獎掄元的馬瑄,受託拍攝彩排。
如果不是初生之犢的無所畏懼,馬瑄不可能接拍,而在現實世界裡,應當斷不可能與出身迥異的世間男女相照面,更不可能為之傾力攝相。各自活在兩極化的兩種現實,這平行時空裡原本是永不交集的平行線,卻因為因緣際會的相交,鏡頭下的緣牽,所以在限時交望中定影成像,所以也就注定停駐一期走進了時光走廊。
馬瑄畢竟是一個幸福的人,在眾人的關愛中長大。父親是京劇四大名琴師之一,打小家中出入淨是風雅名士與美人美事。曾有過演藝夢,求學之路通過護理學與生物學深造,職場深耕廣告是女強人,姻緣幸福美滿,從不乏錦衣玉食。這一切恆定,因為相知相守的良人送上一台萊卡相機而有了轉折。持盈保泰的優渥不再必需,「貴婦」馬瑄彷彿重啟了生命的設定,還原了初衷與初心,從此心心念念全是攝影。自此而往,她把這生前半生積累未嘗外溢的情意,無論對人對物對景,毫無保留地傾注在鏡頭裡的世界。初試啼聲試身手,馬瑄便一舉囊獲攝影獎,受此激勵,近年轉而以鑽研攝影砥礪超越自己。
席慕蓉(1943-)寫過一首小詩《戲子》,李泰祥(1941-2014)譜成了歌,收錄在齊豫《有一個人》(1983)的專輯裡。席慕蓉以第一人稱自況戲劇人生處境,注定「今生今世只是個戲子,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著自己的淚。」如此負面表述的悲情泣訴,筆者認為並不是馬瑄的認同所在。馬瑄與表演藝術工作者默默共感,寄情於黑白相片的方寸之間,頗見德國文豪歌德(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所謂的溫柔體貼,「有一種溫柔體貼的經驗,以內在精神來認同客體,進而成為真正的理論依據。」攝影的特異功能,在於使人彼此可以立即拉近距離,並且透過複製的可能,一再分享無可取代的獨一性。在過去,單一性、獨特性以及時間歷程這些特質,讓藝術卓爾不群,無從成為普及的審美經驗,攝影的普遍與可複製性,說來徹底解放了藝術。
攝影作為工具,正如當初大量印刷促使閱讀普及,如今早已成為司空見慣的現代生活方式之一。一如閱讀興起了革命,照相亦然。照相不再是隆重和勞師動眾的大事,尤其在人手一機的數位時代,已然成為時人的「反射動作」。由於報導攝影(photojournalism)的出現,過去獨領風騷的文字不再作為領頭羊,而是逐步敗陣退位成為圖說。以鋪陳細膩情感見長,《追憶似水流年》的作者Marcel Proust(1871-1922)不諱言,「與其說相片是記憶的工具,不如說是記憶的發明物或替代物;畢竟它不是對主體的描繪、詮釋或模仿,而是所留下的痕跡。」攝影具有喚醒並串聯時間的神奇力量,照片正是靈肉合一或分離種種的印記和實證。馬瑄將自己此次完成的系列照片,則視為促使觀眾仔細觀察,發揮想像,展現浪漫,自行完成故事的一個個線索。
馬瑄說拍攝《台灣舞孃》時,一切都是隨機的抓拍(snapshot)。完全不是沙龍式的擺拍(staged photos),不是完美燈光下的全紀錄,並沒有以紀實攝影的厚實考掘作為根據先完成分鏡腳本,甚至嚴格說來,也不是整場緊迫盯人的密集跟拍。乍看之下,難免誤導人產生趁機偷拍的錯覺。不過,不只馬瑄無意偷拍窺視,相對上入鏡者也無意閃躲掩飾。正像森山大道(1938-)稱許北島敬三(1954-)的街拍人像時所陳,「不以小偷的手段也不以色狼的視線,而是擁有大膽的攝影師魂,能夠光明正大地犯案。」同理可徵,不期然馬瑄亦復如此。受到無畏無懼大處著眼的本能驅使,她最大的武器,就是手裡拿著的一台萊卡。
浮華世界的儷影與倩影,不再是馬瑄掌鏡關切的重點,在顆粒粗糙、黑白截然的巨大反差中,影像牽動的情緒難以明說,反而一徑幻化成另類的空谷跫音。形同去背的一片瘖黑裡,台前眾聲喧嘩落入無聲無息,猶如高潮已過,徒留剪影幢幢。一切的重點是在真實,也因此真情流露。馬瑄沒有預設立場,甚且不精心設計場景,只是敞開心眼待命,感應稍縱即逝的細節,隨時鏡頭誠實面對。在她的框景裁節下,大光圈攫獲的世界焉然獨立,自絕於世道虛情假意的人間之外。在這裡共命的實存者,皆是經歷現實磨難的倖存者,沒有一個人的人生色彩繽紛,也沒有人的生活黑白是非分明。粗黑粒子壓縮凝聚的真實,厚重而莊重,虛無感遜位消逝,而常時以修片之後面目示人的搪瓷娃娃們,在照片毫無遮掩展現的真實中,反倒更真摯也更動人。
甫辭世的藝評大家John Berger(1926-2017)在評述美國現代攝影大師Paul Strand(1890-1976)如何出類拔萃時,首度揭示攝影家也是成功的傳記作者。透過影鏡頭的捕捉,當下儼然千年一瞬的歷史一刻,瞬間入定成為既成事實,成就了被攝人物再也無法磨滅的「自傳」,成為傳主。不論受正式委託與否,入鏡的人物,猶如將自身完全交付與攝影師,允許其看穿生命中的點點滴滴,無論那是一種詮釋、解釋、辯白或者渴求。在定影的瞬間,故事畫龍點睛,攝影師「洞悉」了被攝者的生命歷程,串起更鋪陳出之前彼此錯過的生命情境,於是便能在靈犀互通之際,喚醒過去,展望未來。奇妙的是在曝光顯影的剎那,生命的靈光乍現,讓人產生影中人的整個人生濃縮於此,自此攤在觀者眼前的撼人印象。森山大道(1938-)之所以違逆一般認知,會說「過去是新鮮的,未來是令人懷念的」,想當然爾是大師深明每個當下都是際遇的節點(node),也是Roland Barthes(1915-1980)所謂的刺點(puctum)。目光交會時的一時閃燃,不至於化為灰燼,反而化剎那為永恆。
記得一回熟諳舞者肢體語言的舞評朋友說過,假使無意間瞥見舞者不自覺肩頭下垂,不是肉體老了力不從心,便是身心困頓已極。馬瑄在照片裡,不經意透漏了舞者們諸多不為人知的心事與秘密。攝影的宣洩性,卻往往叫人無法冷眼逼視。亮麗的配件和閃爍的燈光,其實掩不住年華老去的倦容與時不我予的蒼涼。那量身訂製又鑲金戴銀的錦衣華服,真所謂張愛玲傳神比喻的再現:「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頭爬滿了蝨子。」而衣香鬢影在剪影下,徒留一個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與身形。馬瑄透過影像,為註定只能粲然一度的青春正盛顯像,為未來消匿於歷史為籍籍無名者留影。戲子的舞台人生,該有的覺悟一如張愛玲《花雕》裡挑明的實情:「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畢竟,須臾放光之後歸於平淡的無奈寂寥,乃是凡夫俗女的共同宿命。
馬瑄作為資深廣告人,自然擅長於以圖像說故事。每一張照片,都是芸芸眾生中一個個體其人生的一個切片,儘管無法盡訴漫漫蕪雜,可卻皆是真摯情感的投射和流露。近身觀察的不只是五光十色花花世界裡的舞孃舞星,也許正正反射了馬瑄莫名與之認同的同理心。倘若不是莫名牽引的驅使,衝著與製作團隊長年情誼,生於舒適圈怡然於上流社會裡的馬瑄,豈有交互放光的可能?井上青龍(1931-1988)在畢生唯一的攝影集《釜?崎》(1980)的別冊中承認:「人類,也是我,總是蠢蠢欲動。也就是說,我那喜愛人類彷彿到喜極而泣,又討厭到痛不欲生的人性,就這樣深深反應在釜?崎的人身上。」這位森山大道奉為導師的傳奇人物,他為清貧艱苦的小人物留下「日本高成長時代的真實影像」永難磨滅。無論馬瑄是否有此清明的自覺,《台灣舞孃》群像揭露的人性幽微,確實引人沉吟。
德國哲學家Walter Benjamin(1892-1940)在回顧攝影小史的著名文化評論中言明,即便走到機械複製的時代,藝術品觸及的還是此時此地人的一抹「靈光」(aura),這才是真實。即便從創作完成那一刻開始,藝術品必須承受物質性的衰退痕跡,見證世世代代傳承、易主轉手的經歷。班雅明也直言,在進入機械時代之後,無論攝影作為藝術還是藝術作為攝影,抑或藝術以攝影的形式呈現,既成的事實,便是人們已經無法將藝術品視為個人創造的私有物,而是人人參與其中的強大的集體產物。當時的他,很難想像互聯網染指的資訊時代,我們更加無法置身事外,即使註定肉身在世界舞台中退場,即便迅速被遺忘。
那天走過華陰街一代,眼前的沒落蕭條,與這裡曾經牛肉場、秀場人聲鼎沸的盛況不可同日語。凡是燦爛開始的終究慘澹結束,曾經繁華極盛的最後落得草草歸於平淡。這一切都不知如何分說,難以是非曲直論斷,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唯有全程胼手胝足走過的當事人,才有辦法了然於心。「酒店關燈,便走人」,很難有人能像英國首相邱吉爾這麼豁達。敗將喪家,螢光燈下紅極一時睥睨萬方,絢麗舞台聲光乍歇,一切也嘎然而止,失去觀眾的演出者,人生舞台未必仍能保有一席立足之地。
《台灣舞孃》這齣所費不貲的歌舞大秀,最後並沒有風風火火,如願變成長紅大賣的定目劇。將野臺戲昇華為歌舞劇的春秋大夢初醒。夢碎與夢醒之間,還剩什麼讓一切繼續夢幻如斯?那便是馬瑄因緣巧合下攝得的系列影像吧。只要相片在,這封存永久的靈光乍現就有影有跡,不致無影無蹤。 |